蘭考:會它千頃澄碧

來源:《求是》2019/01 作者:劉雅鳴 陳聰 李亞楠 宋曉東 2019-01-01 09:00:00

焦裕祿當年親手栽下的幼桐已長成大樹,人們親切地叫它“焦桐”。 新華社記者 馮大鵬/攝

  蘭考谷營鎮(zhèn)黃河灘區(qū)易地搬遷扶貧社區(qū)。居住在黃河灘區(qū)的百姓,越來越多地搬出“水窩子”,住上新房子。 新華社記者 馮大鵬/攝

  魂飛萬里,盼歸來,此水此山此地。百姓誰不愛好官?把淚焦桐成雨。生也沙丘,死也沙丘,父老生死系。暮雪朝霜,毋改英雄意氣!

  依然月明如昔,思君夜夜,肝膽長如洗。路漫漫其修遠矣,兩袖清風來去。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遂了平生意。綠我涓滴,會它千頃澄碧。

  ——習近平《念奴嬌·追思焦裕祿》

  北緯34°50'50",東經(jīng)114°50'19"。

  河南蘭考的清晨,一棵55歲的泡桐華蓋如云。

  陽光篩過樹影,風起時,片片落葉隨風飄散,仿佛默訴著這棵“焦桐”的風雨滄桑。

  47年了,76歲的老黨員魏善民一如既往拿起掃帚,將樹旁落葉清掃歸攏。

  “要是焦書記還活著,看見它仨人都抱不過來,不知得多高興?!蔽荷泼駬崦鴺涓傻募y路,望向枝葉與天空相接的高處。

  50多年前,焦裕祿帶領(lǐng)蘭考人民與內(nèi)澇、風沙和鹽堿“三害”抗爭,在蘭考貧瘠的土地上,種下這棵泡桐幼苗,也播撒下千頃澄碧的希望。

  扎根蘭考最深的“焦桐”,最能感知這片土地的變遷:沙丘變良田,外出逃荒的百姓回來了。然而,相當長一個時期,蘭考發(fā)展的步伐依然遲緩。2014年以來,隨著脫貧攻堅的號角響徹神州,這片飲盡凄苦與落寞的大地,從此有了生機迸發(fā)的顏色——

  3年,7萬多人脫貧,成為河南首個“摘帽”的貧困縣;經(jīng)濟增速連續(xù)多年位居河南省直管縣前列;高鐵、高速縱橫交錯,產(chǎn)業(yè)體系日趨完善;城鄉(xiāng)面貌煥然一新,縣城建成區(qū)面積擴展一倍……

  站在“焦桐”旁極目遠望,麥波千頃、澄碧如茵。蜿蜒而來的黃河,在蘭考北側(cè)轉(zhuǎn)彎,滾滾向前,那是蘭考邁向明天的嶄新身姿。

  一、遂了平生意

  “跟緊點!”

  一家、兩家、三家……為了掙得自家的一條活路,荒年里的蘭考人選擇外出逃荒。13歲的范玉花跟著父親和大哥,背著鋪蓋,隨逃荒隊伍一起趕往火車站。

  看見逃荒的人群,正跟著新來的縣委書記焦裕祿刨樹坑的一位干部嘴里咕噥一句,便想上前阻止他們。焦書記勸住了他:專心種樹!

  翻淤壓沙、種樹防風、修渠排澇……焦裕祿和他的繼任者們終于帶領(lǐng)群眾戰(zhàn)勝了“三害”。外出逃荒的人們回來了,蘭考人的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了,主食從紅薯面變成玉米面,后來又能隔段時間吃點白面。

  除了“三害”,蘭考的面貌發(fā)生了巨變,焦裕祿和焦裕祿精神感動、激勵著一代代人。

  然而,作為焦裕祿精神的發(fā)源地,蘭考的經(jīng)濟依然落后。改革開放以后,發(fā)展的機遇一波接著一波,發(fā)展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不少周邊縣市抓住機遇異軍突起,蘭考卻有近10萬百姓在貧困中徘徊。

  蘭考,這片出了名的“精神高地”,何時走出“經(jīng)濟洼地”?這樣的疑問,沉重地橫在每一個蘭考人心頭。

  以前,蘭考逃荒的人到外地人家敲門時總會喊一聲:“俺是蘭考哩,大爺!”久而久之,“蘭考大爺”就成了外地人對蘭考人的戲稱。

  躲著沙丘打“游擊”,吃了上頓沒下頓,一些人養(yǎng)成了不思進取、保守懶散、“湊合”的觀念和生活習性,不餓肚、不脹肚,成了很多蘭考人的“最高追求”。

  喪失了干勁,“精神高地”必定滑坡!

  范玉花所在的葡萄架鄉(xiāng)趙垛樓村,曾是焦裕祿當時樹立的“四面紅旗”之一,以“干勁”聞名。然而,焦書記走了,“三害”除了,趙垛樓的干勁似乎也漸漸消失了。

  春去春又來,泡桐盼新生。

  葡萄架鄉(xiāng)的大地,又來了一位書記。

  “岳書記,你別走!”

  2018年7月9日,葡萄架鄉(xiāng)黨委書記岳建河離任的日子。從2007年調(diào)任葡萄架鄉(xiāng)擔任鄉(xiāng)長算起,他在這里干了快12年,早把葡萄架鄉(xiāng)當成了自己家。

  離家,多少有點傷感,所以他選擇一早離開??蛇@天早上,他剛關(guān)上鄉(xiāng)黨委辦公室的門,還沒走到車跟前,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范玉花!

  他的身旁,還有幾十個熟面孔,不少是被他吵哭過的同事、村支書、普通群眾。大家自發(fā)來送岳書記,排成了一道十幾米的人墻!

  岳建河看了幾眼,一句話沒說,趕緊往車里一鉆。

  車里那個顫抖的身影舍不得葡萄架鄉(xiāng)的百姓,葡萄架鄉(xiāng)的百姓也舍不得他。

  第一眼看見岳建河,就知道他是一個從土里“長”出來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

  岳建河生得黝黑,身板筆直,皮膚粗糲,走路帶風,活像一棵行走的泡桐,精瘦卻遒勁。直脾氣的他聲音沙啞卻總愛扯著嗓子大聲說話,人們聽他的話都像是喊出來的,還從來不拐彎。

  脫貧攻堅戰(zhàn)打響以來,鄉(xiāng)黨委辦公室完全就成了他的“家”。

  平均3個月回不了一趟家;每年春節(jié),初一上敬老院,初二在家睡一覺,初三回鄉(xiāng)上班,這個年就算過完了。

  上班頭件事,“殺”到趙垛樓。

  2016年,焦裕祿當年樹立的其他“三面紅旗”都脫了貧,唯有趙垛樓還是貧困村。

  “為啥沒脫貧?干勁沒了!”岳建河不止一次吼過。他知道“趙垛樓的干勁”對過好日子的重要性,更知道懶惰的“后坐力”給人的精神狀態(tài)帶來多大的侵蝕。

  怎么才能拾回“趙垛樓的干勁”?

  從“貧中之貧”入手。岳建河把最窮的10戶貧困戶召集起來,像“過堂”一樣,讓他們一個個說自己春節(jié)都干了什么。

  這是他發(fā)明的“每周干勁評比會”,每個人都要現(xiàn)場投票打分,每周前三名有獎品。只有讓落后的存了羞恥心,讓勤奮的有了獎勵,日子才能過得活泛起來。

  已經(jīng)66歲的范玉花自然是岳建河重點關(guān)照的對象。

  岳建河決定從他家的“味兒”下手。

  “上你家來說了幾次了,你這個衛(wèi)生還不打掃!你看看你穿的這個衣服,都臭了!”岳建河每次一進范玉花家的院子,一股熟悉的熏人味道撲面而來,大人孩子都是臟兮兮的。

  這次也不例外,范玉花敞著衣服,一手端碗面條,一手夾雙筷子,杵在門口一堆垃圾旁,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身上的味道完全蓋住了飯菜的香味。

  “你不洗,不然我?guī)湍阆??”岳建河喊著扯起床邊一件襯衣的黑衣領(lǐng)。

  “噫!俺洗!俺洗!咋能讓書記洗!”范玉花趕緊放下碗筷跑上前去,想把岳建河手里的衣服搶下來。

  “那地里的雜草呢?”岳建河沒松手,反問道。

  “俺薅!俺薅!”范玉花連聲點頭。

  此后的“每周干勁評比會”上,范玉花總是第一個被點名。

  “你那小麥咋弄的?地里面的草薅了沒有?”岳建河扯著嗓子沖范玉花喊。

  “草我薅光了,現(xiàn)在光溜溜的,一點雜草都沒有?!?/p>

  “衣服被套都洗了沒?”

  “洗了洗了!不信你去看看!”范玉花趕忙回答。

  “現(xiàn)在我給你提個要求,你家的垃圾能清理出去不?”

  “中,中?!狈队窕☉?。

  就這樣,幾輪評比下來,貧困戶范玉花也拾起了干勁。他不光把自家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還擔任村里的保潔員,每月掙500塊錢,加上種地收入、光伏產(chǎn)業(yè)扶貧收入、臨時救助和低保,順利跨出了貧困戶行列,懶惰習氣改了不少,身上的“味兒”也沒了。

  跟人談起岳建河,說話不太順溜的范玉花立馬提高音調(diào):“岳書記,中!中!像焦裕祿!”

  岳建河明白,要脫貧,有了干勁只是第一步,關(guān)鍵還得有產(chǎn)業(yè)。經(jīng)過調(diào)研,岳建河計上心頭:北桃南瓜。

  自2016年起,葡萄架全鄉(xiāng)20個村每周一觀摩、每月一評比,在各村村兩委的示范帶動下,開始發(fā)展特色瓜果種植。兩年多來,北邊種黃桃、南邊種哈密瓜的產(chǎn)業(yè)格局逐漸形成,果樹種植5000畝,蜜瓜大棚突破3000座。

  曾有記者想數(shù)清葡萄架鄉(xiāng)到底有多少蜜瓜大棚,岳建河笑里帶著小得意:“這是一片種植‘幸福’的田野,幸福咋能數(shù)得清呢?”

  幸福雖然數(shù)不清,但做過多少實事,老百姓的心里最清楚。

  50歲的岳建河有個習慣,去哪都帶著筆記本,尤其是走訪貧困戶,誰家里啥情況,全都記在本上。

  這樣的筆記共有18本,蘭考縣展覽館曾想要了去,岳建河眉頭一皺:“這是工作用的,不是展覽用的?!?/p>

  二、父老生死系

  岳建河離開葡萄架鄉(xiāng)那天,送別他的人群里,有一個高高瘦瘦、白白凈凈的女干部。她叫彭翱喃,曾任葡萄架鄉(xiāng)何莊村駐村扶貧工作隊隊員。

  和土味十足的岳建河比,大學畢業(yè)的彭翱喃顯得文靜細膩,可干起活來,闖勁、執(zhí)拗勁一點不比岳建河差??捶ㄓ蟹制绲臅r候,彭翱喃扯著嗓門和岳建河爭論,一點不落下風。

  彭翱喃沒被岳建河吵哭過,自己卻偷偷哭過幾次。

  2015年4月10日,是彭翱喃難忘的“至暗時刻”。

  “小彭,你趕緊去咱地里看看!”

  “出啥事嘞?”

  “苗……苗全都蔫死了!”

  彭翱喃臉色一變,趕緊放下手頭的活兒,跟著村民跑到黃梨地里一看——

  地里種著的一片黃梨樹苗不僅沒有發(fā)芽,反而一個個垂著耷拉在田里。

  村民們悉悉索索地議論著什么,看見彭翱喃來了,投向她的都是懷疑和嘲弄的目光。一陣竊笑,把彭翱喃一個人愣愣地撇在原地。

  2014年初春,初來駐村的彭翱喃和工作隊的同伴急于幫村民搞產(chǎn)業(yè),匆匆上馬種了400多畝黃梨樹。

  樹苗一開始明明長活了呀!

  仔細回想一年來種植黃梨的經(jīng)過,彭翱喃發(fā)現(xiàn)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沒有深入考察,也沒有請專家論證。“說到底,還是心太急了!”經(jīng)過論證考察、土質(zhì)化驗對比,彭翱喃和工作隊的同事們又確定了新的種植項目:黃桃。

  然而,此時許多村民對她已沒有了信任。

  “不想種!”

  “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噫!還高才生哩?看把俺們地里糟踐的!”

  村民們嘲弄的眼神、刻薄的話語,一下子撞進彭翱喃腦子里,把35歲的她撞得暈頭轉(zhuǎn)向,跌跌撞撞跑回何莊村委會,一個人把房門狠狠一甩,嚎啕大哭!

  可彭翱喃明白,駐村干部的字典里不能有“氣餒”兩個字。哭過以后,她發(fā)動村干部帶頭先種植了200畝,第二年就見了效益,雖還不是盛果期,但每畝收入已達四五千元,不少村民見狀動了心,漸漸地把黃桃種了起來。

  如今,何莊村黃桃種植面積已發(fā)展到1600多畝,何莊也憑借這一產(chǎn)業(yè)順利摘掉了貧困帽。

  “何莊之變”蘊含著“蘭考之變”的密碼。

  長期形成的保守觀念不光存在于群眾身上,同樣存在于一些蘭考干部身上。

  2009年,當時河南省委政研室一位負責人帶隊到蘭考調(diào)研后認為,蘭考謀發(fā)展、謀事業(yè)熱情不足,缺乏思路和方法;不愿干、不敢干、不會干的懶散狀況和畏懼心理,以及眼高手低的作派普遍存在,組織干部群眾到外地考察,“聽了不信,看了不服,回來不干”。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把脫貧攻堅擺到治國理政突出位置,打響了一場脫貧攻堅戰(zhàn)。

  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兩次親臨蘭考。

  黨中央的關(guān)懷,全國人民的關(guān)心,全縣人民的期盼,讓曾錯失多次發(fā)展機遇的蘭考,充滿了緊迫感、危機感。

  “三年脫貧,七年小康”,蘭考人下定決心,向國家“要飯”的帽子必須扔掉!

  干部不領(lǐng),水牛掉井。

  115個扶貧工作隊奔向115個貧困村,“不脫貧不脫鉤”變成了“脫貧也不脫鉤”。

  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干部。不光在何莊,在每個貧困村,駐村工作隊都成為脫貧不可或缺的“領(lǐng)頭雁”。

  “蹲下去才能看到螞蟻,深入下去才能了解問題?!?016年年底,孟寨鄉(xiāng)憨廟村駐村工作隊隊長翟世棟正冒雪挨家挨戶走訪,查看貧困戶生活情況。

  就在這場大雪中,翟世棟的母親出門買饃,不小心摔骨折了。妻子在電話里瞞著他,直到他周末回家。

  趕到醫(yī)院,翟世棟直埋怨:“你們?yōu)樯恫徽f哩?”

  綁著石膏的母親說:“俺不讓他們說!你看俺這個人沒‘才料’,你這么忙還盡給你找事了!”

  儀封鄉(xiāng)耿莊村扶貧工作隊隊員趙大鵬6歲的兒子好不容易見到父親一次,一本正經(jīng)問他:“你掰掰指頭算算,你這一年接過我有10回沒有?”

  趙大鵬一算,連5回都沒有。兒子喜歡看電影大片,趙大鵬許諾周末陪他去看,但扶貧干部是沒有周末的。屢屢爽約,兒子送了他一個外號“鴿子王”。

  “努力到無能為力,拼搏到感動自己?!边@是脫貧攻堅期間,蘭考干部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正是眾多這樣的駐村扶貧干部撲下身子,一腳泥一腳水地走在阡陌之間,蘭考脫貧之路才得以鋪就。

  三、生也沙丘

  鄉(xiāng)上下來的扶貧干部程衛(wèi)東到潘秀山家里那天,正下著雨,潘秀山和老伴縮在四面漏風、頭頂漏雨的房子里,兩個人臉上的皺紋混在了一處。常年的貧困已經(jīng)讓這個家變成了一個“黑洞”,幾近吞噬了一家人對美好生活的希望。

  程衛(wèi)東趕緊掏出50塊錢,讓他買塑料布先把房子罩起來防雨救急,又勸他說:“大爺,你這房子不能住了,趕緊搬出來,我們申請危房改造,給你蓋新房子。”

  葡萄架鄉(xiāng)黃砦村村民潘秀山上過3年學、識字,能拉一手墜弦、唱兩嘴“墜子”,年輕時算是蘭考的“文化人”。如今,雖然年紀大了耳朵背,但面色紅潤,和人說話中氣十足,言談舉止中,仍然透出一股“文氣”。

  年輕時,他先到外地“賣藝”,后來又到徐州喂豬,可總是掙不下錢。后來他又試著跟別人養(yǎng)羊,130塊錢買來,卻養(yǎng)得凈剩骨頭,只好十幾塊錢賣了出去。

  此刻,久違的關(guān)心、體貼的幫助,重新點燃潘秀山心里的希望之火。年過七旬的他帶著老伴和年輕人一起到新疆摘棉花,“年輕人掙萬兒八千,我倆掙三四千?!?/p>

  潘秀山用危房改造資金和自己賺上的錢蓋起新房,一塊一塊磚壘了上去,整個庭院煥然一新。房子蓋好那天,他在門上刷了一副對聯(lián):“扶貧救命政策好,永遠感謝共產(chǎn)黨。”橫批是:“光輝照耀?!?/p>

  在扶貧光輝照耀下,潘秀山的志氣漲了起來。運用到戶增收資金,他又養(yǎng)了幾只羊,2017年掙了2300塊錢。但他并不滿意,因為下的羊羔死了幾只。

  “已經(jīng)76歲了,人走不動,車走得動啊,我就算爬著剜草也要把羊養(yǎng)好!”潘秀山把床搬到露天院子里。無論冬夏風雨,只要羊快生了,他就睡在羊圈旁,照看母羊和小羊。

  羊們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心意,只要潘秀山一現(xiàn)身,5只山羊齊刷刷抬蹄,趴到圈欄上望著他。他掏出一把撿來的泡桐樹葉,邊喂邊說:“咩咩咩,你們好好吃,我好好喂,你們不落下我,我不落下你們,我要跟你們一起奔小康!”

  山羊像是能聽懂他的話似的,10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潘秀山,5張嘴“咩——咩——”叫得歡快。

  “冬春風沙狂,夏秋水汪汪,一年辛苦半年糠,扶老攜幼去逃荒?!?/p>

  年老些的張莊人記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流行的這首順口溜。

  風沙帶來的是饑餓。地里長不出莊稼,人就爬上了樹——吃完槐樹葉,吃榆樹,吃完榆樹吃杏樹,最后全張莊的人都學會了上樹的本領(lǐng),把張莊的樹嚇得來年都吐不出葉子,到了春天也沒個春天樣兒。

  誰也想不到,當年能把樹都吃禿的張莊人,有一天會修出一條幸福街。

  幸福街上住著的閆春光,目睹了張莊脫貧攻堅4年的巨變。

  每次回到家里,30歲出頭的閆春光都有個習慣:看一看客廳正中掛的一張照片——

  2014年3月17日下午,習近平總書記來到他家,和一家人拉家常,共話脫貧攻堅,一派和樂融融。

  那時的閆春光家廚房又破又亂,一口用了幾十年的土灶臺,泥都掉下來了,墻角堆著紅薯和玉米稈,黑黢黢的房頂從他記事就沒有收拾過,整個廚房就兩個小窗戶能透點光。

  沒想到,習近平總書記不僅掀起灶臺上的那口破盆看看,還聊起了閆春光的掙錢問題:“下一步你咋打算?還是打零工?”

  2013年趕上鬧禽流感,閆春光養(yǎng)的幾百只雞全“廢”了,欠下了幾萬元的外債。

  “好好干!脫貧了,過好日子!”總書記的關(guān)懷和鼓勵,讓本想破罐破摔的閆春光決心再拼一拼。

  在工作隊幫助下,閆春光爭取到了貼息貸款,買了雞苗,重修了雞舍。從不到1000只雞的散養(yǎng)戶,到現(xiàn)在擁有超過一萬只雞的大戶,閆春光成了當?shù)赜忻酿B(yǎng)殖能手,一年收入超過了10萬。

  賺了錢的閆春光,漸漸地愛笑了。一張圓臉上的笑容是有些木訥憨厚的,卻保有人性最初的勤勞和真摯。閆春光越發(fā)明白了:幸福離得再近也不能干等,要自己實打?qū)嵉馗伞?/p>

  看著來村里的游客多了,閆春光租了一間鄰居臨街的屋子,“春光油坊”門面房開門迎客。

  閆春光的廚房再也不怕人看了。干凈的液化氣,嶄新的抽油煙機,陽光透過兩扇寬大的窗戶照進來,整個廚房明亮亮的,冰箱等家用電器一應俱全。

  張莊、何莊、李莊,莊還是那個莊,人卻不再是那個人。從一莊到一縣,張莊人的斗志正是蘭考脫貧攻堅內(nèi)生動力的生動寫照。

  徐場村人有做木匠的傳統(tǒng),便利用泡桐發(fā)展民族樂器,全村樂器企業(yè)達到54家,年銷售收入6000多萬元;

  代莊村耕地資源相對充足,便積極發(fā)展大棚蔬菜、種植哈密瓜,人均年收入達到12000元;

  楊山寨村的貧困戶種起了構(gòu)樹,合作社不僅統(tǒng)一供苗、統(tǒng)一服務、統(tǒng)一生產(chǎn),還按每噸不低于500元的保護價統(tǒng)一收購,村里的350多畝構(gòu)樹成為老百姓脫貧的“搖錢樹”……

  四、焦桐成雨

  泡桐有聲。

  每一戶農(nóng)家門前的泡桐樹里,都種著一個美麗的夢。

  徐場村有個不起眼的小女孩兒。

  鄉(xiāng)親四鄰沒聽她說過幾句話,甚至不知道她的大名,只知道徐會平家的那個閨女日子過得苦:父親生來有兔唇,說話不大利索;母親心臟有問題,不能干重活。父母平日里默默用泡桐樹做成的琵琶,就是養(yǎng)家的一口飯。

  疾病與生計的雙重重擔把他們一家沉沉壓在村邊一棵無人問津的泡桐樹下。只有父親平時做琵琶的聲音,才讓這個貧困的家里發(fā)出些響動。

  可隨著老徐家的小姑娘漸漸長大,家里出現(xiàn)了不一樣的畫面:每每琵琶琴音一響,小姑娘整個人就靜了下來,眼睛盯著父親制琵琶的一舉一動,嘴里伴著琴聲哼唱著不知名的曲兒。

  看著女兒如癡如醉的眼神,父母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送女兒學琵琶!

  學琴不易,幾年時光,就花掉了全家省吃儉用的絕大部分積蓄,可他們知道,女兒的心里藏著一個搏擊命運的夢想!

  苦盡甘來,徐家閨女如愿考進大學專修琵琶表演,徐家的琵琶坊也越辦越大,2015年徹底摘下了貧困帽。

  慢慢地,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老徐家的閨女,出落得漂亮了、有才氣了,年紀輕輕的,琵琶彈得好著哩!她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徐思晴。

  一方石凳、一把琵琶、一個少女。

  一曲《新翻羽調(diào)》,急切如雨打芭蕉,激烈如金戈鐵馬。

  不只是老徐一家,因為泡桐改變了命運。

  上海民族樂器廠專家偶然間發(fā)現(xiàn),蘭考泡桐做的風箱聲音清脆悅耳,將風箱拆下做成音板,彈奏的樂曲悠揚輕柔,空靈不可方物!

  專家一句話道破天機:“長在黃河故道沙土里的泡桐,紋路清晰,聲學品質(zhì)和共振性能好,板材音質(zhì)奇佳,這在全國獨一無二?!?/p>

  消息幾經(jīng)周折,傳回了徐場村。

  從此,蘭考的泡桐在民樂加工市場上嶄露頭角。

  清秀的90后男孩徐亞沖是從徐場村走出去的第一批學琴人。

  2010年,喜愛古琴的徐亞沖初中剛一畢業(yè),便踏上了漫漫學琴路:從揚州到北京,從上海到廣州,最后還上了武當山,跟著道家?guī)煾敢黄饘W琴、品琴。

  父親徐老大家里起初并不做琴。他一聽兒子跑到道士山上,著急壞了,生怕小兒子在山上出家,一天幾個電話催著徐亞沖回村。徐亞沖靈機一動,趁機跟父親提條件:搭琴棚,選木材,買鑿子、大漆、麻布……他要自己做古琴!

  一年多以后,一個清晨,一曲悠揚婉轉(zhuǎn)的《臥龍吟》從徐亞沖家院子傳出。

  “這是誰彈的?咋恁好聽哩?”鄉(xiāng)親們七嘴八舌。

  “噫!這不是徐老大家的老小么!你聽聽,彈哩好著嘞!”

  調(diào)好琴,收拾好行裝,徐亞沖和父親第一次坐上開往北京的綠皮車,手里緊緊抱著一只古琴。

  那只精選板材、斫音調(diào)試了一年多的古琴,連著他這輩子最閃亮的夢。

  這把琴被北京的行家看中,出了1萬多買走,不少行家感嘆“真沒想到蘭考的農(nóng)民能造出這么好的琴”。

  2018年10月30日,徐場村迎來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參加改革開放與中國扶貧國際論壇的幾十位中外專家來到這里,把手機的鏡頭對準了徐亞沖。

  文藝范兒十足的徐亞沖,面色沉靜,焚一炷清香,雙手輕撫古琴。凝思片刻后,一曲《陽關(guān)三疊》如古泉流水,晶瑩剔透,從農(nóng)家小院中飄出。

  院外,泡桐落葉仿佛也為琴音所動,在微風中翩翩起舞。

  一棵樹,改變的不只是一座村、一個縣,更是這里的人。

  五、依然月明如昔

  時代在推著蘭考人往前走。

  1962年冬,北風怒號,大雪紛飛,焦裕祿來蘭考上任的第一天,在火車站里看著裹著破破爛爛棉衣、蜷縮在角落里準備逃荒的群眾,淚止不住地流。

  20世紀90年代,為了討生活,蘭考百姓又一次坐上火車,外出務工找活干。

  如今,隴海鐵路上那個破落的縣級小站已經(jīng)整修一新,現(xiàn)代化的高鐵通往祖國的四面八方。目前,蘭考本地就業(yè)和外出務工人數(shù)比例已達到74比26,更多外地人到蘭考來投資興業(yè)。

  曾經(jīng)的災難之源黃河也正成為幸福之源。2017年,蘭考斥資數(shù)億元開始修建金沙、金花、金牛三個湖泊,通過縱橫相連的溝渠,讓經(jīng)過沉淀的黃河清水貫通全城,成為新蘭考人居環(huán)境的“血液”,沉淀下來的黃河沙,則成為建設(shè)新蘭考的“筋肉”。

  曾經(jīng)的蘭考一號風口如今已草木林立,碧水蕩漾,不時有水鳥前來覓食。蘭考全縣全力推進的“蘭考之變”正在催生夢想中的“蘭考之美”。

  萬里黃河最后一道彎上的蘭考,正奮力跨過邁向全面小康之路的“最后一個彎”。

  在蘭考縣委書記蔡松濤看來,蘭考的脫貧攻堅、改革發(fā)展,就像手搖拖拉機,一手搖臂,一手按風門,剛開始很費勁,但挺過了開頭,越往后就會越輕松,一旦到了某個點,松開風門,突突突幾股黑煙冒出,自生動力就起來了。

  2009年4月1日,時任國家副主席的習近平赴蘭考瞻仰“焦桐”后,在不遠處親自植苗、培土、澆水,栽下一棵泡桐,希望生生不息的焦裕祿精神在神州大地永遠傳承、永放光芒。

  如今,總書記當年手植的泡桐樹已郁郁蔥蔥,同“焦桐”遙相呼應,傳遞著共產(chǎn)黨人一脈相承的為民情懷。

  不知什么時候起,潘秀山開始默默背誦習近平總書記的《念奴嬌·追思焦裕祿》。他想把這首詞配上自己的墜弦,唱給更多人聽。

  一天,鄉(xiāng)里干部來他家里看望,他順口一句:“我能背下來習總書記寫的追思焦裕祿的詞!”

  他一字一句背了起來,盡管有些許磕絆,但他認真背誦的神情,讓院里所有人屏氣,靜靜地聆聽著。

  誦著誦著,潘秀山拉起曾跟著自己一起“賣藝”的墜弦。

  此刻,低沉蒼勁的歌聲,與墜弦的絲絲縷縷、屋上喜鵲的喳喳啁啾、遠處曠野吹來的柔柔風語,交織在了一起,像是這傳奇的蘭考唱不盡的歲月輪轉(zhuǎn)、滄桑變遷——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遂了平生意?!?/p>

  “綠我涓滴,會它千頃澄碧?!?/p>

  作者單位:新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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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wǎng)站編輯 - 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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